在道场仪式的解读中,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超度仪式中淡定的情绪、喧嚣的乐器,在表面繁复的仪式规则背后,依托的是社会伦理的教导,宗教的终极关怀与社会道德关怀的高度契合。
作为民间葬礼的重要组成部分,道场仪式在整个丧葬仪式中起着为往生者超度的作用。它由一系列的象征性符号组成,比如法器、经文、祭品,这些由象征性符号组成的仪式环节,以超度往生者为中心,以解罪、供奉、衣禄传承以及哀悼为主题,向人们阐释着孝道的宗教规则,譬如跪拜、斋戒、守期以及相应的人际秩序。中国民间有“百善孝为 先”的说法,认为人最大的善是对父母的孝,孝道除了生前的照顾,也包括去世后的追思,而道场仪式成为这种追思的最终表达。
道场仪式投射了关于孝道、 老幼尊卑的行为准则与伦理道德,把敬拜者的心性引向现实而非完全的虚幻,同时也折射出民间对于传统伦理道德、文化秩序尊崇的社会心理。道场仪式所投射的孝道主题主要包括解罪、供奉、衣禄传承、哀悼四类。
一、解罪中的孝道
解罪是为往生者解除所犯下的过错和罪孽,希望往生者能得到解脱,顺利走向彼岸世界的仪式过程。与解罪相关的仪式占据整个道场仪式的重要位置,是整个道场仪式的主旨。具体仪式内容有念经、佩戴孝帕、解结、绕 棺、拜经等。道场仪式所念经文以佛经为主,比如《金刚经》、《佛说大藏正教血盆真经》、《佛门目莲十大报恩真经》等。不过其中有所区分,如果往生者为女性,则以念《佛说大藏正教血盆真经》为主,如果为男性,则以念《金 刚经》为主。仪式中,念经的遍 数越多,对于往生者的解罪力量就越大。念经,一方面为往生者进行超度仪式,希望往生者及早解脱进入极乐世界。另一方面则为往 生者搭建通向彼岸世界的桥梁。具体的仪式环节有经台的祭拜与漱文的祭拜。经台祭拜主要用于宴请神灵,而漱文则写满供奉神灵的各种祭品,二者的宗教喻义是“打通各种关节,往生者能顺利进入彼岸世界”。在念经、经台与漱文的供奉仪式中,儿女的虔诚跪拜扮演重要的角色。儿女们手持漱文盒在经台面前跪拜,伴随道场先生的念经,替往生者解罪,为往生者打通走向彼岸世界的道路。
念经的仪式环节寄予了儿女们为父母替罪、解罪的担当。为父母担当是一种义务,它是孝道伦常的基本内容,是对父母恩典的报答。正如学者朱岚所说:“报答父母的恩德,是佛教孝道的理论基础和出发点。”这种佛教式的道场仪式表现了儿女代替父母赎罪以报答父母抚育之恩的思想,《佛说父母恩重经》说:“能为父母作福造经、烧香请佛、礼拜供养三宝,或饮食众僧,当知是人能报父母其恩。”
除了念经,道场仪式中还采用其他方式帮助往生者进行解罪,比如后辈亲人戴的孝帕和麻绳。孝帕麻绳的佩戴意为替往生者赎罪。其宗教解罪功能以及孝道内涵,与念经仪式相似,然而孝帕麻绳佩戴的差异,又体现出孝道内涵中不同的人伦秩序。戴孝帕者为儿女、女婿、儿媳、孙辈。披麻者为儿女及媳妇,女婿及孙辈不需佩戴。孝帕的标识上也有辈分区分,儿女辈的孝帕以纠结、打皱的方式圈戴于头上,孙辈的孝帕以平整的方式圈戴于头上,并加以一个红色的圆点,而重孙辈、灰孙辈则以此类推加两个红点、三个红点。佩戴孝帕麻绳的差异,表现不同角色在为往生父母解罪中的地位不同,解罪担当分量的不同。它是儒家孝道人伦中尊卑关系的仪式性回应。“披麻戴孝”的差异表现出 费孝通所说的传统社会的“差序格局”的人际秩序,投射了血缘感情主导孝道关系的规则。其他方面,比如跪拜的排位上,也要依据长幼辈份进行,前为长、后为幼,再分性别,前为男、后为女。绕棺也是依据长幼辈分、男女先后进行秩序排列。这些秩序排位是孝道人伦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提醒人们现实生活中长幼有序的传统伦常观念。这种伦常秩序正是孝道观的基础。因此,解罪仪式投射的不仅仅是儿女为父母的救度,也投射着现实中亲疏远近的人伦社会关系,它是现实生活中孝道秩序的延伸,回应着传统“亲亲”的血缘感情。
“绕棺”、“拜经”同样是为往生者进行解罪的一种形式。具体仪式过程是伴随着念经,后辈亲人围绕往生者进行至少一个小时的转圈。绕棺的儿女后辈们好像佛珠一样围绕往生者滚动, 实则以行为比拟的方式完成解罪。仪式上认为,在一遍遍“绕棺”和“拜经”中,能为往生者解脱生前犯下的罪孽,使其及早进入极乐世界。在充满禁忌与规则的仪式背后,绕棺的解罪方式表现着后辈亲人对往生父母的孝道,如《印光法师文钞卷二》所 言:“不仅于父母生前而当孝敬,且当度脱父母之灵识,使其永出苦轮,常住正觉。”这种孝道是儿女救度往生父母的义务感,它的仪式目的与念经、佩戴孝帕相一致。整个道场仪式的解罪环节,在一遍遍的绕棺和拜经过程中结束。
二、供奉中的孝道
道场仪式的供奉有祭品、祭文、经台供奉。供奉仪式以象征性的方式,比拟现实中儿女对父母的侍奉、敬重,并以父母为学习榜样的孝道文化。
祭品内容大多具有象征性,比如蜡烛表示为往生者照明;香火代表往生者有子嗣传承;牲畜的头与尾的供奉象征整个牲畜的祭祀,比如猪、羊、牛的祭祀。其他的祭品有各色菜肴、果品,它们大多是往生者生前喜欢的食物。祭品内容大多为食物,是儿女们给予往生者的侍奉。祭品是儿女们以实物象征的方式侍奉、 赡养父母的符号。
祭品的宗教功能还暗喻着宴请各路神灵,以富足的方式将往生者送至极乐世界。经台供奉与祭品在此层面上具有相似性,经台供奉是专设的供奉菩萨的祭台。目的是宴请各路菩萨,以保佑往生者能顺利进入极乐世界。虽然不是对往生者的直接祭拜,但却充分表达了儿女对往生者在彼岸世界的关怀和照顾。这种敬畏之情、尊崇的关系是以情感认知为基础的,它体现在生者与往生者、生者与神灵、往生者与神灵的三种关系界定上,造就了救度与感恩、护佑与圣化的方式。正如伊利亚德所说:“神圣建构了世界,设定了它的疆界,并确定了它的秩序。”
当祭祀结束,儿女们对祭品进行分配并食用,因为祭祀的过程,已经将祭品神圣化,食用祭祀过的食品,可以获得往生者给予生者的祝福。祭品表现了一种双向的给予,既是生者对往生者的孝敬,也充满着往生者留予后人的保佑。
祭文则写满往生者生平,内容大多是对往生者的品行道德的褒扬、促进家庭团结的歌颂,以及为人父母的艰辛、为邻为友的善行的历史追溯。祭文所投射的孝道,不仅仅是侍奉父母的孝文化,更是人伦的关爱以及道德至上的崇拜。祭文中所述的往生者生平,大多围绕着个人道德品行、为家庭的付出等主题叙述,比如尊老爱幼、克己复礼、宽容、忍耐等人际交往的行为导向,这些生平追溯也是对传统人伦道德观念的歌颂,这些歌颂成为教育儿女的向导。
祭品、祭文与经台供奉,是儿女的侍奉,这种亲缘伦理的交往是双向的给予与付出。儿女们以祭品的方式给予往生父母一个富足的送行,寓意持续的赡养关 系。而往生父母则在最后的送别中,通过神圣化的祭品保佑儿女的平安。祭文中儿女们对往生父母慈爱、忍耐、良善的回忆,成为教育后辈们的家庭伦理,促使了后辈的道德自律。
三、衣禄传承与哀悼的孝道
衣禄传承是道场仪式的最后环节,表示往生者留予后代的福禄。正如《说文解字》中说道:“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子承老也。”孝道关系不仅仅是儿女对父母进行的“善事”,还包括儿女的“子承老也”。
衣禄传承的具体仪式过程:将做好的糯米饭供奉在祭台上,待出丧仪式前分予往生者的儿女。儿女们手捧衣禄饭,希望能够沾染往生父母留下的福气。因为经过祭祀的衣禄饭已经神圣化,寄托了往生者给予儿女子孙的祝福、护佑,是往生者留给后人的衣物和福禄。衣禄饭在仪式最后的环节出现,再次强调了父母一生无私的奉献与付出,以及 子女对于父母的依赖,这种付出与彼此的依赖,那怕有着此岸到彼岸的距离也能跨越,那怕阴阳相隔也不会停止。
哀悼是在仪式过程中及出丧时的哭泣。哭丧者为儿女、 子孙及亲人。具体仪式过程是亲人跪拜在往生者身边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念叨着往生者的恩典及 其良善品格。哭丧表现了儿女亲人们对往生者离去的哀伤、恋恋不舍,对往生者的感激之情。哀悼仪式并不是道场仪式的主题, 正如朱岚所言“孝道的义务感淡化了孝道中的情感因素”,但哭丧却是道场仪式中最后的关键环节,它将整个道场仪式推向了高潮,里面不仅仅有仪式性的哭丧,更饱含着儿女与亲人离别的不舍之情。
哀悼的表达延伸至仪式之外,是持久而深刻的,有的地方,来年是不会挂春联了(因 为春联太喜庆),以表示对父母往生的哀悼与尊重。很多人仍旧遵循着守七的传统,表达对往生父母遥远的思念与关心。道场仪式以宗教的方式表现着儿女对于父母的爱与依恋,这些成为道场仪式的精神内核。
道场仪式成为符合人伦道义的神圣化符号,它关注着死亡与重生、 灵魂与肉体、现实与彼岸。它注重与之有关的情感,包括报恩与不舍、哀伤与不适。它安慰着生者、圣化着死者。它满足着人的心理需求与心灵寄托。它与现实紧紧地结合在一起。道场仪式糅合了佛教关于因果业报的思想, 交织并渗透着儒家孝道的伦理道德,契合了传统文化中注重社会伦理,强调人际秩序的规约。
在道场仪式的解读中,我们看到的不仅仅是超度仪式中淡定的情绪、喧嚣的乐器,在表面繁复的仪式规则背后,依托的是社会伦理的教导,宗教的终极关怀与社会的道德关怀的高度契合。参与者从仪式中感悟到的是社会伦常的规范与禁忌,宗教表达的是宗教以外的东西,宗教回应的是一种深沉的心理冲突。
其实,在所有宗教文化中我们都可以看到关于孝顺父母的相关戒律。这些教义与社会道德相一致,主张人的道义与人性,反映了宗教存在的前提和基础是人们共同的道德诉求,它寄予了人类社会对于良知与秩序的守护。道场仪式唤醒了现实的情感,现实的情感在仪式中以符号的方式得以强化与认同。考察仪式在内的宗教文化,只要抓住社会的道德共性,就能掌握它的精神基础、价值判断。从道场仪式扩展开来,我们看到的是宗教的背后,以报恩、良善、慈爱等品质与行为为核心的,它是人们向善心理在宗教领域的延伸,是社会心理的表达,这也是道场仪式能 够获其生命之动力的原因。